1980年7月,容县高考考场。
恢复高考的第三年,毒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。
二十三岁的梁舒茵第一次踏入考场,却不是为自己而战。
她捏着笔杆,耳畔响起母亲这些日子以来的厉斥。
“今年的高考你也别考了,去替你妹妹考个北京大学,你占了你妹妹团长夫人的位置三年,也该还债了!”
梁舒茵收紧手,又想起昨晚从丈夫蒋绍荣和别人说话时满是遗憾的叹息。
“当年要不是阴差阳错和梁舒茵睡在一间房里,我现在应该娶的是玉珍,虽然她们是一模一样的双胞胎,可梁舒茵到底不是玉珍……”
“同学,请认真做考卷。”
监考老师的提醒让梁舒茵回过神。
她犹豫了片刻,最终在姓名的一栏写上了自己的名字。
蝉鸣阵阵。
答案结束,梁舒茵跟着人群从考场中出来,一眼就看见马路对面的军绿身影。
一身军装的蒋绍荣身姿挺拔,俊朗的眉目在热浪中仍坚毅深邃,他迈着长腿,步伐稳健。
“蒋团长,来接媳妇啊!”
有军区大院的熟人打招呼,蒋绍荣礼貌颔首回应后看着她:“考的怎么样?”。
梁舒茵点点头:“挺好的,你怎么在这儿?今天不训练吗?”
“想着你今天高考,我特意过来接你,也顺便接玉珍。”
说着,蒋绍荣朝她身后的人群看去,专注寻找着梁玉珍的身影:“玉珍呢?”
梁舒茵目光微暗:“……也许先走了。”
梁玉珍根本没来高考,所以他不会等到她的。
闻言,蒋绍荣微蹙起眉:“我一直在外面等着,没看见她出来。”
顿了顿,他看向她的眼神多了丝歉意:“……舒茵,要不你先回去,我再等等她。”
梁舒茵心头一顿。
说是特意来接自己,但他的‘特意’其实是为梁玉珍。
梁舒茵敛去脸上的涩然后点点头,转身走了。
走了几步,她还是忍不住停下脚,回头望着那立在人群中的蒋绍荣。
几乎是瞬间,梁舒茵红了眼。
她是他结婚三年的妻子,可他真正爱的却是自己的双胞胎妹妹梁玉珍。
蒋绍荣和梁玉珍是初中同学,他去当兵之后,两人因为经常互通书信而生情。
其实蒋绍荣一直不知道,梁玉珍从没把他的信放在心上,那些回信都是自己模仿梁玉珍的笔迹写的。
他更不知道,她在第一眼看到他时就喜欢上了他。
可梁舒茵清楚,只因为别人一句‘姐姐的出生时间克父克母’就偏爱妹妹的父母怎么会允许她和蒋绍荣在一起。
但命运就是让人猜不透。
三年前蒋绍荣回家探亲,醉酒后把她错认成梁玉珍,在她被他紧紧抱在怀里时,恰好被两家人撞见。
为了保住两家人的名声,两人结了婚。
领证那天,父母对梁舒茵说:“你抢了玉珍的幸福,以后你得事事顺着她帮着她,因为这是你欠她的!”
蒋绍荣对她说:“既然我娶了你,就会好好对你,但也请你体谅我的心情,我暂时忘不了玉珍。”
思绪回笼,梁舒茵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的泪已经被晒干了。
生为梁家女儿二十三年,没有感受一天的亲情,只有无尽的谩骂和委屈。
嫁给蒋绍荣三年,日日夜夜看着深爱的丈夫想着另一个女人,而留给她的只有一次次为了梁玉珍离开的背影。
梁舒茵捱下心中涩疼,回过身继续走自己的路。
她想过就这样守着对蒋绍荣的爱将就过下去,只是在拿到高答案卷那一刻,她改变了想法。
她想去一个没有父母和梁玉珍,没有蒋绍荣的地方生活。
高考,便是她重拾自我的唯一方式。
回到军区大院,梁舒茵洗了个澡,换了身衣服去了供销社的成衣店继续上班。
在成绩出来前,她必须多攒些学费和生活费。
虽说蒋绍荣在经济上没亏待过她,但她还是想靠自己生活,毕竟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。
梁舒茵开了店门,也开始忙碌起来。
就在她低头理货时,梁玉珍拎着一袋桃酥来了:“姐,绍荣哥给我买了桃酥,太多了我吃不了,所以给你送来些。”
梁舒茵没有接。
梁玉珍时不时会把蒋绍荣买给她的东西分给自己,有好心,但更多的是彰显蒋绍荣对她的好。
见梁舒茵态度冷淡,梁玉珍磨蹭到她身边,旁敲侧击问:“姐,今天的答案怎么样?绍荣哥一直夸你是考清华北大的好苗子,应该没什么难的吧?”
梁舒茵皱起眉,想敷衍过去时,蒋绍荣的警卫员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。
他刚想说话,却看到两姐妹都在,一时分不出来。
梁舒茵放下手里的衣服,主动开口:“小王,有什么事吗?”
警卫员这才反映过来:“嫂子,团长说有事请你帮忙,让我过来接你回军区。”
闻言,梁舒茵犹豫了。
自己要是走了,店怎么办?
这时,梁玉珍主动说:“姐,我替你看店,你去忙吧。”
梁舒茵不放心,可看警卫员着急的样子,应该是很重要的事……
无奈之下,她还是妥协了,把店铺钥匙交给梁玉珍后,她就跟着警卫员回了军区。
直到到了资料室,梁舒茵才知道蒋绍荣是让她帮忙翻译一篇国外的军事论文。
蒋绍荣将文件递给她:“这篇论文的专业性很强,军区里就属你英语最好,麻烦你了。”
梁舒茵点点头,接过后拿起笔就坐下专心笔译。
学校并没有英语课,她是因为喜欢才自学,也误打误撞的成了资料室的‘翻译兵’。
想着自己就要去上大学了,梁舒茵下意识说:“其实你可以让人专门去学习英语,免得等我……”
话说到一半,她又停住。
自己瞒着父母没有帮梁玉珍答案,要是现在说出去,一定会给自己惹麻烦。
见梁舒茵欲言又止,蒋绍荣目露疑惑:“怎么了?”
“……没什么。”
墙上的指针一分一秒地晃动,蒋绍荣站到了梁舒茵的身旁,视线不知不觉从文件转到了她的脸上。
虽说她和梁玉珍长得一模一样,可眉眼却比妹妹更加沉静温婉。
认识这么多年,做了三年夫妻,蒋绍荣一直知道梁舒茵是个不会拒绝的性子,但她今天的顺从让他觉得有些不太一样。
沉寂间,梁舒茵听见声旁的男人突然说:“听妈说玉珍准备报北京大学,我记得你也打算报北大,你们俩一起去也算有个照应。”
她眸光微黯,嗯了一声。
沉默了会儿,蒋绍荣又开口:“玉珍说今天上我们家吃饭,我先去训练,等翻译完了你就回家休息吧。”
他转身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,将风扇挪到她身边才离开。
望着蒋绍荣的背影,梁舒茵悲从中来。
他把夫妻生活硬生生过成了三个人的日子,从没问过自己乐不乐意。
也许在他心里也和自己的父母一样,认为她欠梁玉珍太多,所以就该去容忍……
梁舒茵深吸口气,努力压下心底翻涌的酸苦。
等翻译完论文,太阳已经落山了。
梁舒茵准备回家,没想到刚到家门口,七八个军属就围了过来,张口就骂。
“梁舒茵,你丧不丧良心?我们看你也是军属,才信你卖的东西,结果你居然把残次品卖给我们!”
“你怎么说也是团长夫人,自己不要脸就算了,连蒋团长的面子都不要了?”
“今天你要不给我们个说法,我们就去政委那儿告你!”
说着,她们把手里的衣服砸在梁舒茵身上。
梁舒茵一看,脸色大变。
这些都是库房里有破损的衣服,梁玉珍竟然把它拿出来卖!
梁舒茵硬着头皮解释:“今天看店的是我的妹妹,她不知道库房的衣服不能……”
结果话还没说完,就被对方打断。
“当时我们喊团长夫人,你不是一口一句应得干脆吗?”
“你别一有什么事就甩给你妹妹,你们是双胞胎,但我们也不是傻子!”
就在梁舒茵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时,听见动静的蒋绍荣和梁玉珍从家里走了出来。
蒋绍荣见梁舒茵脸色苍白,皱起眉:“发生什么事了?”
“你们来得正好,梁舒茵说这些破衣服是梁玉珍卖给我们的,咱们就当面对峙一下。”
梁舒茵正要质问梁玉珍,却见她躲到了蒋绍荣身后,无辜地红了眼。
“绍荣哥,我不知道这事,不是我……”
次日。
梁舒茵向供销社主任请了一天假,穿上一直压在箱底的浅蓝连衣裙,别了一个她人生中赚的第一笔钱给自己买的发卡,明媚青春。
这是她第一次放下心中的别扭和自卑正视自己的需求。
她没有早起替蒋绍荣准备洗干净的作训服,也没有因为担心他顾不上吃食堂早饭而做的面条。
蒋绍荣习惯性地掀开菜罩子,却看见桌上空空如也,下意识看向梁舒茵:“没面了吗?”
梁舒茵正对着镜子整理衣领:“有,但不想做。”
之前她总是把自己放在这段感情中的下位,她觉得是自己破坏蒋绍荣迎娶心上人的愿望,所以极尽所有地对他好。
刚嫁给蒋绍荣的时候他还不是团长,住的还是二十多年前的家属楼,破旧的连门都漏风。
一到冬天,梁舒茵缝衣纳鞋的手都冻得发僵,可她毫无怨言。
她不怕苦不怕累,因为她就是一路苦大的,蒋绍荣对她的一点点好都能让她记好久。
可后来看着他对梁玉珍的特别才知道,自己得到的爱有多么微不足道。
梁舒茵正神伤着,蒋绍荣终于发现她今天不一样了。
不仅穿了裙子,还化了个淡妆,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不少。
他不由问:“你要去哪儿?”
梁舒茵穿着鞋,头也不抬:“看电影。”
看电影对她来说应该算是一个执念了。
活到现在,她还从没看过电影,因为周艳梅对她的苛责已经到了见不得她有任何过得舒坦的地方。
村里每次放露天电影,她都会被周艳梅关在家里,让她做她那个年纪很难完成的活。
蒋绍荣皱起眉:“你一个人去?”
梁舒茵嗯了一声算是回答。
淡然的态度让蒋绍荣心底泛起波澜,他抓住她的手:“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,等我休假了陪你一起去。”
梁舒茵转头看着面前眉头紧皱的男人,强忍着胸口的沉闷,用力抽出被他攥紧的手。
“不用了,我想自己一个人看。”
随着关门声响起,蒋绍荣才从被拒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。
他望着紧闭的大门,又看了眼桌上的空荡,第一次在作战以外感受到了惶恐。
艳阳高照。
梁舒茵到了电影院,正排着队,身后就传来梁玉珍的声音。
“姐,你看电影怎么也不叫我们啊?”
回头一看,只见梁玉珍和蒋绍荣一起走过来。
走近后,蒋绍荣才解释道:“你一个人来我还是不放心,刚好路上遇见玉珍,就想着我们一家人一起看也好。”
梁舒茵躲开他伸过来的手,舌根漫起苦涩。
一家人这个词对她来说极其讽刺。
父母不把她当女儿,蒋绍荣不把她当妻子,她哪来的家人?
排队的人越来越少,梁玉珍不停和蒋绍荣说着话,而蒋绍荣也耐心听着。
等到他们时,梁舒茵突然说:“你们先进去吧,我去趟厕所。”
蒋绍荣点点头:“我给你占位置。”
等两人进去后,梁舒茵去了购票窗口,把《庐山恋》换成了《小花》后进了另一个放映室。
一个半小时的电影,却让梁舒茵久久回不了神。
她从来没有想过一方小小的荧幕,能装下一群人壮烈的一生。
梁舒茵最后一个离开放映厅,一出去就看见蒋绍荣和梁玉珍正站在门口聊天。
“绍荣哥,今天这部电影让我想起我们读书的时候,班里组织一起看的那部。”梁玉珍眼神发亮。
“是啊,你那时候就坐我旁边,跟今天一样老喜欢拉着我问剧情。”蒋绍荣笑的很无奈。
当他抬头望向出口时,梁舒茵转身躲在了柱子后面。
她攥紧的双手隐隐颤抖,只能靠仰头缓解涌到喉咙的酸苦。
借着人群的遮挡,她从另一个出口离开。
亦如她对蒋绍荣默默无闻的爱,走的无声无息。